1998年,英国著名的医学杂志《柳叶刀》刊登过一篇论文,作者是一名肠胃科医生安德鲁·韦克菲尔德。这篇论文的主题是研究麻腮风三联疫苗跟小儿自闭症的关系,主要是以12名自闭症患者儿童为考察对象,并得出了一个初步结论,认为施打麻腮风三联疫苗有几率会使小孩产生自闭症。
这篇文章一时间在英国、欧洲,甚至在美国都引发了非常大的轰动,很多人因此拒绝给自己的小孩施打疫苗。而在医学界,很多人对安德鲁的这项研究提出了质疑,做了很多的实验,但似乎到现在,也没有一点一个实际证据支持他的结论。
《欺骗世界的医生》(广东人民出版社,2024)一书的作者布莱恩·迪尔是《星期日》的资深调查记者。他的写作角度是:既然医学界的研究和调查没有很好的方法证明两者之间有关联性,那安德鲁·韦克菲尔德为何会写这样一篇论文?论文背后是不是隐藏了一些更骇人听闻的内容?他以此为契机,做了一项长达十几年的调查,一直延续到2016年特朗普上台之后。
实际上在2010年的时候,《柳叶刀》已经正式撤回了这篇论文,但论文引发的震荡波已经四散开来了。甚至在论文被撤回以后,围绕自闭症和疫苗之间的讨论或者谣言非但没有变少,反而慢慢的变多了。
虽然论文被撤回,韦克菲尔德在英国的行医执照也被撤销了,但是他本人并没有受到任何法律上的后果。他离开了英国去了美国,混得如鱼得水,同时也成为美国反疫苗运动的鼓吹手、旗帜性的人物。在2016年,他还拍了一部纪录片,讲述他如何揭露所谓的医学丑闻。这个纪录片在网上疯传,甚至到现在还影响着很多欧美人对于疫苗的印象和观感。
《欺骗世界的医生》一书的起点虽然是关于医学,关于公共卫生,但实际上更多牵涉的是社会心理、舆论传播、信息传播的话题。
我们如今已确定进入社会化媒体的时代,在这样一个信息爆炸、人人皆可发声的时代,人们反而陷入到科学与伪科学之间摇摆不定的困境。科学的普及和传播为什么经常遭遇失败?互联网有没有记忆?被权威机构和权威媒体证伪的谣言,为什么还是会一次次卷土重来?
2024年8月16日,广东人民出版社旗下品牌“万有引力”联合百新书局举办了《欺骗世界的医生》新书对谈会。活动邀请到了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教授刘海龙,以及历史学者、专栏作家沙青青。下文为本次活动中刘海龙教授发言的选编整理。学人Scholar经出版方授权发布。
读《欺骗世界的医生》这本书就像一个侦探在抽丝剥茧。作者是一个非常有经验的英国记者,用他的话来讲,就是一个传统的“老派记者”。他不像现在的一些记者那样是在网上整合来自不同渠道的信息,而是根据各种各样的线索、档案去猜测,论文里的一号孩子是谁,二号是谁,一个个地去找到他们的家长,找到孩子的病历,去看他们现在的发展。用这样一个非常“笨”的办法,一点一点地把这个事情揭露出来。
从新闻专业的角度来讲,我觉得这也是一本很重要的书。这是一个范本,告诉我们怎么去做调查研究。调查记者在中国最多的时候大概是一百多人,现在可能剩下不到二三十人,数量大幅度减少。当然这其中的原因就非常多了,比如今天的传统媒体没钱了,它养不起一个调查记者。
这个记者在书里说,他要做一个深度调查报道,至少得花上半年的时间,甚至于从1998年那篇《柳叶刀》论文刊登,一直到这本书出版,这中间横跨了近20年。20年,这个媒体记者去干这么一件事情,这要花多少的精力?今天在网上就很简单,很多公众号转一下,或者发几张照片,东拉西扯,把它讲成个故事,就可能10w+,非常容易就达到了。
《欺骗世界的医生》作者、英国调查记者布莱恩·迪尔(Brian Deer )
这也跟今天的传统媒体或者调查记者的减少有关系。好多事情没有人帮我们去做这样一个深入的调查。依赖我们普通人每个人有限的时间、有限的知识,要去辨别所有的事情,慢慢的变困难。所以这是怎么回事今天网上的信息越发达,媒介越发达,看上去很像更开放,信息质量反而会越差。
这是个悖论,我们会认为这个开放的时代、开放的社会,什么人都能说话,什么信息都能听到,这就是“观点的自由市场”,一定是去粗存精、去伪存真,最后把好的东西留下来。但是今天,我们正真看到的恰好是一个反向的结果。这就可以让我们反思,光有这样一个开放的机制是不够的,可能还需要一些其他的制度来补充。
互联网这样一种新的媒介会构造一种完全不同的时间观念。到了网络时代,你会发现网络上的时间不是线性的,而是非线性,这就导致我们今天看到的很多所谓的新闻,其实就是旧闻。我常常看到,多少年前已经被否定的一个事情又冒出来了。同一个故事不断地讲,因为它能引起人的情感,大家一看这种东西就“泪目”,很愿意转发。尤其如果有家庭群,有父母、老人,你会发现有些东西早就已经辟谣过或者否定了,他们还在那儿转发。
网络上的时间是多元的时间,每个人的“时间”是不一样的。过去的大众媒体是由那些专业技术人员,那些记者和编辑来制定这一段时间,一个事情被否定了,就到此为止,不会再去重复了。但是到了今天,成本就变得很高。
传播学里有一个“知沟理论”,社会经济地位高、判断能力强的人,跟判断能力弱的人相比,随着接触的信息越多,他们之间的信息差距就越大。能知道的人很快就都知道了,不能知道的人永远都不知道。所以这部分人就处于一个信息弱势的状态。别人都早已经辟谣完了,早多少年前就了解这一个事是假的,已经有了定论,但还有一部分人好像永远都不知道。
韦克菲尔德1998年就发表了这篇论文,很多人没有看过论文,也没有能力判断论文的结论是对还是错,一看有《柳叶刀》背书,有什么什么名人的背书,肯定就相信了。所以这个事件,或者说这样一个文本,在今天互联网的多元时间里,它会不断地被调入,不断地被拿来证明一个已经被证明为错误的观点。我觉得这是如今科学传播面临的一个非常严峻的问题。
很多问题是由社会化媒体的特殊传播方式导致的,所以国外的媒体有时会在某个新闻出来之后,给它加上一个标签(hashtag),表示大多数人可能认为这个新闻是假的,或者是已经被判定为可能有问题。
这个跟我们的解决方法不一样,我们的解决方法是:假的——删掉。但删掉也有问题。我们大家都知道,有很多真相就是从“错误”的言论慢慢变成大家都接受的信息。简单删掉不是唯一的方法,我们大家可以通过一些标签,提醒你这个信息可能是有问题的——大多数人认为,或者专业技术人员判断这个信息有瑕疵。包括像澎湃这样的媒体,专门有一个程序,每天对谣言或假新闻进行一些判断。但是我想,这种判断应该是整个平台来解决的,要有一些标签,至少能给普通人提个醒,让他能意识到这个有可能是错的,要小心一点,谨慎一点。
那么通过这样的一些机制,我觉得是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帮助大家去解决的,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中国的平台现在不愿意去这么做,而是用一种非常简单粗暴的方式——删掉。这有点像对小孩一样:这些东西你不能看,我把你保护起来,保护在一个温室里,你接触不到病毒,也接触不到一些黑暗的东西。但这反而会使得我们的免疫力变得越来越糟糕。
这样我们就没有办法用自己的能力去判断哪个是对、哪个是错。等到错误信息突然出现的时候,我们就会很天真地认为,只要媒体上出现的,就都是对的。我们的平台其实需要去做一些这样的事情,不要把大家当小孩一样保护起来,而是去帮大家,有一些“助推”( nudge)的观念,助推一下,让你去做一些判断,让你有效地去使用自己的理性去做一些判断,这样的话,我觉得对科学传播会可能是一个更好的状况。
我们今天就是一删了之,这种一删了之,我觉得也是一个非常粗糙的做法。从长远来讲,还是要依赖受众自己的理性来判断。这跟疫苗注射是一样的,如果永远不给你打疫苗,永远在一个无菌的环境下,那你会变得越来越脆弱。信息环境也是如此。
第一,不能轻易地否定整个体制。除非你有特别站得住脚的、特别充分的理由。一般来讲,在没有充分的理由否定一个事情的时候,我们一般倾向于接受它。这就是自然科学里面经常用的一种方式——证伪。而阴谋论的一个角度是,我不相信所有的东西,整个体制都是错的,没有任何可接受的东西。这种角度是有问题的。
第二,阴谋论的信息来源。我们去看阴谋论,它其实也有很多的证据,但是仔细去看那些证据,会发现这些证据来源大多都不是官方或者被大家认可的权威机构,可能就是一些小道消息。大家可以去看奥利佛·斯通拍的《刺杀肯尼迪》,那就是一个阴谋论大全,他用的很多消息都是道听途说,比如哪个情报部门的哪个人说的。
第三,阴谋论的叙事通常比较复杂。拿登月这个事来说,人类登月,通过发展技术,发展火箭,一步一步进行实验,最后成功登月,这是一个格外的简单的叙事。但是你要说人类没有登月的话,问题就会变得很复杂。大家要制造一个骗局,要有很多人参与,拍照的人、宇航员、政府、科学家、工程师……你会发现这个叙事变得很复杂,因为它牵涉到了太多的人、太多的制度。如果要撒一个有这么多人参的弥天大谎,难度是很大的。
那么我们该相信什么呢?就是科学上讲的“奥卡姆剃刀法则”,即如果一个故事可以用很简单的方式讲清楚,就不要再去添东西。如果要用一个特别复杂的方式去讲,我们宁可相信那个简单的故事版本。遇到过于复杂的叙事,我觉得我们还是当一个头脑简单的人,先暂时莫轻信,除非有特别过硬的证据。
「重构日本」人文之旅(12.25-1.2):10个关键词,5大城市,穿越古今